衾缱海

【湘云】海棠依旧*

*湘云结局续写


*魔幻现实,(但其实不是,完全不够格


豆蔻年华的黛玉湘云,欲雨的天边黛色的薄云。




引子

 

多年后,湘云当着一众追兵的面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的刹那,她一定会回想起数十个春秋前同她现在一样立在门边的那个自己。

彼时她们笑着闹着,兴致起来后诗句张口就来。诗句有如夏季纷杂落下的花瓣般,被大家投掷到桌案,投掷到温酒中。

可是时过境迁,男人们真的成了泥,被岁月的车轮压实了,一阵风吹过来倒友几分挫骨扬灰的惨烈之感。而府里的女孩子们都水一样流走又水一样被萧萧的风蒸得干干净净,尚留着一条性命的大抵不多。

湘云想,“要是早些随他们去了也挺好,免得再遭那么多罪。”

麻布裙子的下摆被轻轻拽了拽,她回过神来。有小孩子的眼睛看向她,小孩子眼底浅,摇摇头泪珠就淌到脸上去,河一样蔓延。

“罢了,还是活着吧。”她摇了摇头。

湘云没有再回头看身后尚还在牙牙学语的岁数的孙辈,但是幼小孩童嘤嘤的泣声,声声入耳。

 

秋日的花瓣早该谢了,可她又怎么会服于寥寥数句的判词。

时至今日,她仍未得知数十年前那个晌午,宝玉梦中太虚幻境里警幻仙姑之所言。事实上,她对此一无所知。

可若是现在警幻仙姑再次展开那张已落满尘了卷轴,她就能一目了然。湘云终其一生都一步不离地踩着那条卷轴上绘出的崖边小道,跌跌撞撞地竟也快要行至尽头。

判词抑或是已成定局的悲剧把她的一生桎梏,凡夫俗子岂能脱身。

 

但她是湘云,奔腾东去的湘江水扬起浊浪。

蒸上来的水浪啊,又能化成天边的彩云。


01

 

豆蔻年华的黛玉湘云,欲雨的天边黛色的薄云。

家族的兴衰弹指一挥间,空中楼阁顷刻樯倾楫摧,巨轮在风雨中翻倒。女孩子们就成了空中飘摇的雨丝,降下来已无土地给予支撑。

每每次梦回儿时,湘云总能在梦里都笑出声来。

她有时候也想,若换成了黛玉,她大概未必笑得出来。黛玉倒好,哭竭了眼泪就去了,剩下的苦楚都留给了活着的人替她承着。

逃亡的过程中行夜路,凄清月光下见到残花飘零时,湘云总弯下腰拾起来几片花瓣。夜色抹去了鲜艳的红,柔柔的黯淡光晕又给落花平添了几分凄冷。指尖碾下去,花瓣沁出紫红的汁水。

湘云像是想起来些什么,又再次蹲下去,捧起一捧土再把花瓣撒进去。

被翻起的泥土在地面违和地隆起,成为了无垠的旷野里又一方小小的荒冢。

冷月葬花魂,如今这事变成了那个说出“寒塘渡鹤影”的女孩子去做,葬了花一如将过去埋葬。

 

02

 

该有几十载了吧?

那个时候庭院还在,人也未生死两茫茫。

只是午后平凡的嬉戏。湘云彼时还是醉卧芍药的湘云,黛玉也还是未落的芙蓉。时过境迁,湘云哪还能在饮酒后酣睡,这世间已无哪怕一块平静的石板,而黛玉早就化作一捧土,也不知能否再沤成春泥去供些花叶生长了。

 

只是无论时间的河流怎么淌,那个午后仍存在着,被作为记忆一遍又一遍缅怀。

 

湘云自诩极厌烦无意义的悲春伤秋,如今却总任由着思绪往过往飘着,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拽也拽不回。*

 

苍翠的竹林遮去大半的骄阳,墨色的阴影倦倦地垂在青石板小径上。

“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发髻上的流苏顽皮地蹦跳着,湘云偏着头冲黛玉眨眼睛。

黛玉嗔她,“偏是咬舌子爱说 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黛玉还没到最后的时候一天光是流泪的地步,那会还可以笑得面颊浮出红晕。

黛玉就追着她,细得竹枝似的手伸得老长,想抓着湘云的衣袖再去拧她的脸。

到底是没拧到,宝玉也笑得开颜,占着门口把两个人隔开。

 

彼时站在门边的湘云,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再次站在门边竟是如此光景。

 

03

 

京城近来总传出太平军要来了的风声。

湘云本没太在意,可近来城内愈加人心惶惶,市集中的人少了大半,而行乞的却越来越多。直到某天四邻都赶着收拾家什准备逃命,她才在被打断了好几次之后问出来:太平军北伐一路势如破竹,以这阵势,约莫这几日就能杀到京城。*

湘云是知道太平军的,太平军屠满,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后他们蛮人一样把人的耳朵割下来拴在马匹的背上。*

 

“颠簸了大半辈子,这么利落地走倒也能接受。”湘云捻了捻垂下的鬓发,这些年也不知怎的,头发就都白了。

 

04

 

“这些年啊。”

 

她嫁得算不错,丈夫也嗜书好文,几年的日子琴瑟和谐,颇叫旁人艳羡。

可哪能事事如意,到了她这里,接踵而来不如意几乎成为了灭顶之灾。

黛玉去了之后不过几年,抄家之事已穿得沸沸扬扬。她从宅子里搬出来,幸而还捡回一条性命。

祸不单行,秋冬的疾风刮来了瘟疫。大疫*之下民死十有六,人命同车辙下的草芥似的,碾过去就化作残叶,几日过去就是一捧黄土。

湘云从来不是会自怜的人,她直到替丈夫办妥了白事,送他入土为安了方才觉得浑身乏力。

本想着歇息几日又再出门去卖些字画寻条谋生的路子,可不想越躺反倒越是昏昏沉沉。吃下去的东西都给吐出来,吐也只能吐些水样的清液,她滴水未进。

 

“随他去了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湘云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之际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天未亮她便昏过去,邻居见几日房门无人进出,觉着奇怪,推门进去才望见仰躺着的湘云。眼睛紧闭,探一探鼻息也微弱。

 

邻居赶忙换来郎中,郎中摸了摸脉搏,滑脉。

挥笔草草写下一张药方子,收了邻居几文钱就匆匆离开,大疫之年医最为稀。

 

隔天湘云醒来,执意要把钱还了。邻居执不过她,便依了她,留下一句“保重。”

 

湘云自始至终没流眼泪。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她就下床,打水搓衣。她还是她,这么多事从她的身上碾过去,而她还不足二十岁。

可她又不是她了,柔嫩的花瓣被磨成了糙厚的叶片。她前天夜里才疼的死去活来,意识模糊之际大抵是喊了些故人的名字,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别人告诉她的。

 

她或许唤了黛玉吧。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要活下去,替故去的姐妹活下去,作诗,赏花,生小孩,她们没有做的事情她可以替她们做,她可以替她们过完完整的一段人生。

 

黛玉走的时候倒是绝情,只喊了宝玉的名字,这也是湘云听说的。

黛玉哭花,哭叶,处处都勾起她的情,走的时候却又只惦记了宝玉。到头来最绝情的是她。

 

湘云挽起衣袖,用手把额发撩开。汗珠滴进眼睛了,她只好又用手背去抹。一来二去反而弄得自己眼泪糊了满脸。

自己怎么这么蠢,聪明伶俐了好些年岁,现在倒是替不存在的人过着不存在人生。

“矫情,道听途说之事,自己何德何能苛刻地去想故去的好友。”湘云又自嘲。

她回到那间小小的房子,阳光让空气中的浮尘粒粒清晰。

红彤彤的婴孩尚未睁眼,唇角却好像带着笑。

 

“罢了,凑合过吧。”*湘云解开衣衫,她不再想过去,也不再想替人活着了。

这回,她要替自己活下去。

 

05

 

又过十几载,儿子出落一个铿锵的少年。儿媳也读过些书,三世同堂对湘云而言是视若珍宝的美好。

可岁月容不得她好过。

清兵抓壮丁,儿子上街去了就再没回来。

儿媳终日流泪,劝也劝不住。等某天湘云去买了米回来,那个眼泪止不住的女人已经自挂了东南枝。

 

湘云捧起年轻女孩的脸,绛色的唇已经青紫。

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湘云又要葬了一朵花。

 

她是去了,留下来尚在吃奶的一个孩子。

湘云天不亮就起床,熬了米汤一勺一勺把孙子喂到能说话的年纪。

 

06

 

湘云回过神来,小孩兴许是被扬起的尘土咳呛,湘云捏捏他的小脸。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动,等会我们就走。”

湘云说罢转身,收拾逃难的物品去了。末了,出屋子前,她犹豫了片刻。

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门,又折回来把一柄剑从墙上取下来,别在腰间。

 

追兵到底是比孱弱妇孺走得快,湘云背着孙子一日也行不了几里路。

那天夜里他们在一座荒废庭院里歇脚,湘云才刚刚把孙子安顿好,正要去拾些柴火做饭。

她拾了枯枝回去,借着月光端详着自己的手,就好像那是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的确诧异,她多少年了都忙得没有时间看自己的手。从前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连指节都细白得可以。现在却被炭灰和土渣沾染得面目全非。

 

腐朽的木门被捣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抬头就见到高大的马匹和执着刀剑的民兵。

黄色的旗子上“拜上帝”的字样湘云是第一次见,但这无疑就是太平军了。

 

领头的人没有迟疑,稍微倾了倾身以免撞上门的框,一拽缰绳马就顺从地往前走。眼见着闪着寒光的利刃就要落下,湘云没有退缩。

马上的人也没有出声,这似乎成为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鏖战。

 

打破寂静的是孩子的哭声,兴许是周遭太静,那个孩子醒了过来。仰头望望四下无人,还没怎么下过地的孩子撑着站起来。他走两步磕一下,最后快要是爬着到湘云的脚边,攥住她的裙角。

 

湘云屏住呼吸,她站起来,院门外还有数不清的人头攒动。似乎是在等着她,等着她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饶吗?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背过的诗,“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她不会哭的,一滴眼泪都不会流。事到如今,自己也成了那么样一位所谓的“老妪”,她要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份厚礼是恪守了一辈子的自尊。

 

可当她没有求饶而是把剑抽出剑鞘时,马上的人举起的刀停下来。

“少见如此有侠气的女子,放过你罢。”他掉转马头。

 

往后的历史里也不会写,谁也不会知道,这是陈玉成*。年轻的将领意气风发,最崇敬的就是那一份夺不走剜不去的自尊。

 

大概湘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阴错阳差的巧合,她仓促带走的那把剑,正是多年前尤三姐为了清白自刎的那把。

 

再后来,洋人华尔的洋枪队杀光了北伐的太平军,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尾声*

 

不知道多少年岁过去,街上的报童大声吆喝着,“改朝换代啰,皇帝下台啰!”,“孙先生要搞共和啰!”

又过了些年岁,呼喊变成了“德先生赛先生来啰!”

湘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牙齿掉得也七七八八。似乎没有人能从这个老太太的身上找出一百年前那个少女的任何痕迹。时间的河流把她冲洗得只剩下苍老的外壳。

 

湘云不喜欢闲着,她常常端了小凳坐在门边读书看报。

这个世界变得越发得快,她需要读很多,很多的文字才能跟得上这个世界的步伐。

有时候她也疲倦,但隔天她仍能从前一天断掉的地方接着读下去。

 

曾曾孙子大呼小叫地进门,他还未到读书写字的年纪,却总喜欢听祖母给他读报讲故事。这天却哪都找不见祖母。

可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吸引的,他低头,脚下有火红的花瓣。他又顺着花瓣飘下来的方向抬起头,花树红得像是烧着了天空的一角。

 

他跳起来去抓正在飘落的花,抓住了花瓣高兴得鼻涕都快甩出来了。

 

可是他没有发现,这院子里先前哪有什么开花的海棠树。

 

 

湘云化成一支海棠了罢。

不比别的花娇贵,可海棠今年纵使是谢了来年也仍开花,一年红过一年。

她不需要人来葬她,冬天也能冒出花芽叶芽,单薄的枝干攀出四五丈不在话下。

扬尘的马道边能有她,庭院的盆景里她也不逊色,她化成草木的身躯扎根在了这人间。她看着,看着这个家族陨落,见证这个朝代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没有什么风雨能叫她倒下。

 

她是花瓣也是枝干,柔软最也坚硬。

她盼着,来年的春天用草木之身以血肉之灵绽出红得欲滴的花来。*

 

 

 

 

 

 

 

 

 

 

 

 

 

 

 

 

 

 

 

 

 

 

 

 

 

 

 

 

 

*《红楼梦》中有对黛玉,探春等人放风筝的具体描写。此处与湘云的童年回忆契合。

*《红楼梦》中清朝已有倾颓之势,时间大约在乾隆末年。太平军1853年北伐,若湘云仍在世,应该正值她晚年的时候。

* 此处为我的虚构,参照蒙古人屠城时的做法。太平军对封建统治阶级,(也就是晚清的满人)恨之入骨,故可能用这种极为残忍的方式。

* 霍邱“乾隆五十一年,夏大疫,民死十之六,甚至有阖家尽毙,无人收殓者”

* 灵感来源,《小姨多鹤》

*金田起义爆发,揭开了太平天国运动的序幕,陈玉成及他的兄弟叔侄28人都投身太平天国起义。当时陈玉成只有十四岁,是太平军中的“童子兵”,充当太平天国初期重要将领的卫兵。  罗大纲作为先锋北上永安时,途径大黎,陈玉成徒步前往谒见罗大纲,充当向导。

*本段可当作魔幻来看,湘云年龄在一百二十岁左右。我比较想让她看到新世界的曙光。这么一想,有点乌尔苏拉的味道(?

*海棠花

多年生乔木,高可达8米;小枝粗壮,圆柱形,幼时具短柔毛,逐渐脱落,老时红褐色或紫褐色,无毛;冬芽卵形,先端渐尖,微被柔毛,紫褐色,有数枚外露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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