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缱海

【双辉】两茫茫

*年代背景

*十年生死两茫茫


雨水降了,早稻要抛秧。稻苗头一次扎进齐它们腰的水里,密密匝匝的涟漪叫人分不清是稻还是雨所造就。王敏辉就是这个时候遇上徐泽辉的。

他家里有几亩水稻田,彼时水稻才出了芒,一阵风吹过,一片田的稻子摇来晃去。村子里人人都说,敏辉这孩子生得好俊,可惜了就是不会说话。

王敏辉确实好看,在风中颇有几分苇杆的样子,又总含着胸,多了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身上没几两肉,却也没人觉得他干瘦,是清瘦,颀长的身子再美不过。胸脯和小腹同未发育的小女孩一样平坦,衣服统统要改了才能合他的腰身。头发倒是多,遭乱的,总也理不顺,便随它去了。是芦苇顶着的,毛茸茸的苇絮。单看他五官的确远算不上漂亮,而整个人又是好看的。

 

人看到弯腰的稻子会想起丰收,看见弯腰的芦苇便觉得是河边正在刮一场清凉的风。

看到王敏辉的时候他正弯着腰扶直一棵快要没在水里的稻苗,徐泽辉便觉得自己被这样一阵风熏得找不着北。看得呆了,差点从田埂上跌下去。王敏辉听到响动,冲这边抬了头,没来由地漾出一个笑。徐泽辉见了,赶忙往前走两步,问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他这次来城郊,是奔一个远房亲戚的丧。父母都有事脱不开身,也无非是走个过场,便让还在念中学的徐泽辉来了。

王敏辉站直了,裤脚是挽着的,泥水漫到他小腿,亭亭站在水里。不说话,只偏着头看徐泽辉。徐泽辉当他是害羞了,欲说还休,便三两步往田边走,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敏辉指指自己的嘴巴,晃了晃头。用手指沾了水,在身边的旱地上一笔一划地了“王敏辉”三个字,写完再指了指自己。徐泽辉当即会了他的意,懊恼地道歉,“我不是故意要问,对不起。”而方才写了自己名字的王敏辉非但没有生气,还笑得灿烂。手在裤子上不讲究地来回蹭了几下,剥去了泥,葱白一双手十指修长。彼时徐泽辉脸已经红了,这双手微微颤抖着触了他的脸,又飞快地落下去背在身后。像蝶翕动的翅。

烈日当空,稻田里水光潋滟。徐泽辉头一次觉得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二两酒。心里清楚得很,不是太阳晒得他中了暑,发晕。是他面前这个说不了话的王敏辉,一双手火一样把他给点着了。

王敏辉也不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只是小时候病了一场,连着烧了三天。起初只是嗓子哑了,公社的赤脚医生给他扎了一针也不见效。再后来他爹娘走投无路了,听信了个民间传的偏方,掐了最嫩的稻杆稻叶,加了水磨成汁喂他喝下去。他乖顺地一口一口咽,屋里弥漫了多日的药的苦香被稻汁的清香掩盖,病好后他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原先唱歌是顶好听的,念出来的词像是他故乡密布的河网周遭长着的芦根。别人说义乌话软糯,他声音却是脆的,如果一首义乌小调真能从中间掰成两段,指不定能发出脆响,迸溅出沁甜的汁水。

王敏辉的娘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小学老师,明明自己已经哭肿了眼睛,却还很柔地摸着王敏辉的脸,安慰他,“孩子,你喝了稻汁就好了,你愿不愿意相信你是水稻托生的。稻子和芦苇是亲戚,它们都韧,风怎么也吹不倒,你也不会。”

那以后王敏辉也没再去学校了,他是喜欢帮着家里照料那几亩水稻田的,余下的时间便跟着他母亲学认字,写字。他伶俐,学得快,写的字也娟秀。农闲的时候他便捧着脸坐在田埂上,望着接天的稻子出神。往往能就这么坐上一整天,手时不时搅水,就有透明的虾米游在他手边。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虾,任由清风徐徐把他额发吹得翻飞。

 

徐泽辉回了家便央着父母请人上王敏辉的家里提亲。他父母原是不同意的,可徐泽辉还没成年便已经反骨梆硬,拿了这辈子非王敏辉不娶的架势。他父母也只好依了他。

王敏辉家里先前还为他的婚事犯愁——说不出话的孩子又怎么嫁的出去呢。徐泽辉家里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他们自然是喜出望外。徐泽辉多挺拔一个小伙子,上过中学,还是城里人,坏不了。

 

新婚那夜两个人对坐在乌木打的婚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徐泽辉刚满了十八,下巴上才冒了些青黑的胡茬。王敏辉大他半岁,比徐泽辉稍高些,却也还半青,是小满后方才灌了浆的稻穗。

但本能里的东西是无师自通的,徐泽辉见了王敏辉便觉得自己身上要着火,此刻也不例外。血液全往一处涌,把他裤子撑起来一个弧度。王敏辉长到这么大,头一次看到人这样,但再如何心里多少也明白。顷刻羞赧得脸通红。徐泽辉想找些什么来说,又再讲起初遇的那天。说他爱惨了敏辉,把稻田里的水全都换成清冽的酒,全都喝下去也抵不上他当时万分之一的燥热。自己真实运气太好了,不早不晚,在那片稻田旁遇上了王敏辉。

王敏辉垂着眼睛,抓了徐泽辉的手牵到自己的膝上放好。摊开他的手掌拿自己的手指在上边写字。王敏辉指头上有薄茧,是稻芒和糠壳刮擦所致。徐泽辉是城里人,手是光滑的。王敏辉写得很轻,像拿了芦苇的絮在轻扫徐泽辉的手掌。

很痒,徐泽辉战栗。

王敏辉写道,“暖风熏得游人醉。”

“醉”的最后一竖是刻意拖长了的,手指游到徐泽辉的手腕,再往下解了他的衣衫。徐泽辉也不躲闪了,握了王敏辉的手腕,往后一带。

 

后来王敏辉怀上孩子了,比了手语说要闻稻花的香,徐泽辉从田里给他扯了一捆插在玻璃瓶里。稻花香不仔细闻是闻不到的,花苞也小,一粒一粒的。王敏辉把稻掰下来一杆凑到徐泽辉鼻子底下叫他闻,稻芒扫得王泽辉鼻尖发痒,又夺了稻芒来搔王敏辉,让他笑得倒在徐泽辉怀里。所以孩子的名字也早都定好了,叫芒芒。稻芒的芒。

 

生孩子的时候一天一夜孩子都没见落地,水烧开了几轮。他说不来话,痛了也叫不出声。嘴巴大张着,一双眼睛里像要被取鹿胎的母鹿,盛满了水。实在没辙了便送进城里的卫生所,徐泽辉抱着王敏辉跑了一路,愣是没让他脚挨着地。人送进卫生所,徐泽辉手跟要断了一样疼。一个小时后出来个穿白大褂的,问出了点状况,要保大还是保小。

徐泽辉在门外一个劲说出了事要保大,最终护士抱出来个浑身青紫的婴儿,生硬地同他讲:恭喜,同志你得了个闺女。

 

后来孩子上了小学,不知怎的落了个口吃的毛病。别人笑话他,说她娘是个哑巴,她天生说不好话。芒芒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娘,十岁生日当天和同学打架了。晚上徐泽辉下了工才把她从学校里领回家,芒芒哭着说别人骂她妈妈他才打的人。芒芒也像头发疯的小兽,听她班主任说,愣是把两个男生的耳朵都扯红了。

 

徐泽辉问他,“骂你妈妈什么?”心里可怜这个孤雏,又替王敏辉感到凄惨。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对他的孩子说上哪怕一句话,该有多委屈。

芒芒吸着鼻涕答——这孩子哭起来更是说不好话——说那人骂他娘是个哑巴。徐泽辉把女儿揽过来抱在怀里,问他,”你在乎你娘是个哑巴吗?“芒芒低了头不说话,眼泪滴在他爹的裤子上,裤面上满是灰,一滴一个泥印子。“你都不知道你妈妈有多爱你......”

 

芒芒过生日,徐泽辉想着的却是王敏辉。十年生死两茫茫。记得孩子出世前他们睡在同张床上,王敏辉不会说话,却又是个明眸善睐的,眼睛帮他把话全说了。王敏辉牵了徐泽辉的手,覆在自己肚子上。另一只手捧他的脸,眼睛睁得好大,是有话要说。徐泽辉帮他把话说了,“孩子出生后你担心他不知道你爱他,因为你说不出来话。”

王敏辉点头。

“这哪犯得着你担心,你花了整十个月把她带来这事上,这她还能不知道。”

听罢王敏辉又摇头,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泽辉又讲,”那我替你同他讲你爱他,讲十年,十年得记一辈子吧。我还要替你说'我爱你',对你说一辈子,替你把没说的都补上。

 

徐泽辉牵着刚满十岁的女儿的手哄她睡觉,小姑娘长得高,十岁便已窜到了她爸爸的肩头。一双眼睛像足了她母亲。夏夜里摇蒲扇远没有晚风来得有效,窗正大开着。

晚风席卷着稻香,轻抚徐泽辉的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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